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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文学 > 被迫玄学出道后我红了 > 第291章 晋江
 
很多修道者穷尽一生, 也不曾摸到道的边缘。

可就在旧酆都尸骸成山的地狱里,燕时洵却忽然顿悟了大道的本意。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彻底的领略到大道的残酷和温柔。

呼吸不能, 思考不能, 神魂震荡好像从身躯里向上飘去, 俯身望去就是辽阔土地。

燕时洵看到,在这片山峦起长河汹涌的壮美土地上, 有点点明亮的光芒, 或分散或聚集, 美不胜收。但更多的,却是一团团的黑雾,像是陈年的污垢, 破坏了这副美丽景象。

他皱了下眉,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直到他慢慢回忆起, 这种凌空跃身的感觉令他很熟悉。

在邺澧将神明和力量借给他的时候,他也有过类似的玄奇感受,仿佛融身天地。

那现在……

燕时洵神情怔愣, 眨了下眼眸才惊讶的意识到, 或许他现在看到的一切,就是往常大道查看人间的视角。

如果能被大道看到, 那这些或明或暗的光团……是功德和罪孽吗?

燕时洵的心中刚冒出这个猜测,就立刻恍惚觉得谁在肯定他的猜测。

明明耳边只有风声, 眼前也只有大地, 但燕时洵就是莫名的觉得, 此刻有什么存在, 就站在他的身边, 耐心的将这人间指给他看。

无论是生人还是恶鬼,只要勉强过得去,似乎也可以就这样将就,不再去追索更多。

就如同数千年前,那些在旧酆都的威压下认了命的鬼魂。

可今日能削减一分,明日就能削减两分,生机不是做买卖,没有讨价还价一说,只要生机被罪孽挤压,就很难再复起。

大道看得分明,焦急暗叹于生人的不知抗争,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由它来,为未来滑落到最艰难时局的时刻,争一线生机。

当一切因果被彻底清扫,以这一线生机为索引,天地将会重回最初的模样。

衰极必盛,生机盎然。

燕时洵感觉,此时就像是有谁在温和耐心的站在他身边,指引着他看向人间,手把手的教他看数千年洪流沧海。

就像是……此时他与大道共存于九万里高空之上,跳出五行三界,以局外人的姿态,冷静看待人间万千生灵。

于是这一刻,他之前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从邺澧决心为鬼魂而战之时,他就已经被大道注意到。

涉及酆都之事,大道无法插手。

但是,当邺澧真的赢过北阴酆都之时,他就已经坐在了这场棋局中,成为了唯二的执棋人。

至于鬼道,它虽然对大道有着堪称恐怖的威胁,却依旧没有资格成为这盘局的执棋人。

大道在为重启后的新天地,选定新的支撑者。

而被大道认定的人,是邺澧。

“小子,小子?”

老人纳闷的看着眼眸无神的燕时洵,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在他面前挥挥手,想要看他有没有反应。

这一声呼唤将燕时洵重新拉了回来。

他的神魂从高空疾速直坠下来,重新回到身躯内,刚刚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景象都悉数消失,重新变得正常。

燕时洵搭在扶手上的修长手指颤了颤,眼神重新恢复清明。

只是在神魂脱离之前那种玄妙之感时,他仿佛听到有谁在笑,用温柔的眼深深注视了他一眼,随即转身消失。

燕时洵皱着眉微微转头,下意识向两边看去。在他看清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堆满的书册后,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此时身处在鬼差的家中。

“又打什么坏主意呢,这诡计多端的臭小子……”

老人被燕时洵猛然恢复光彩的眼眸吓了一跳,有些心虚的跳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好像做坏事时被抓到一样的心虚。

慢了几拍,他才想起来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做,是燕时洵在发呆来着!那为什么是他心虚啊?

老人狐疑的上下打量着燕时洵,掩饰自己心虚的抱怨了几句。

“没有,刚刚听您说以前的真相,太震撼了。”

燕时洵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平复了一下自己刚刚见天地时的震撼,平缓心绪过后,便向老人轻轻点头致意:“感谢您和我师父一起,守护阴阳。”

但这一次,老人有经验了。

他警惕的看着燕时洵,被夸得高兴也不说,就静静盯着燕时洵,等着他还有没有什么没说完的话。

“不过。”

燕时洵顿了下,又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乌木神像被从白纸湖拿走之后,在人间几经辗转,现在已经失去了具体的下落。”

“从现在掌握的线索来看,我也只能把乌木神像目前可能会在的范围,缩小在旧酆都城池里。”

“但是它具体在哪,我不知道。”

燕时洵眉头紧皱,用真诚的眼神看着老人:“以您对旧酆都和乌木神像的了解,您觉得,它会出现在哪?”

果然,就说这小子不可能真心实意的夸他,后面肯定还有没说完的话。

老人这才彻底高兴起来,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犹疑着道:“从李乘云死之后,我担心旧酆都发现我脑子里的计划,所以谨慎起见,再也没从这里离开过。”

因为他和李乘云所制定的计划事关重大,主要针对的又是旧酆都,所以他一改之前遮蔽身份偶尔溜出去四处寻找书册的行事,开始死守地狱,坚决不给旧酆都发现他的机会。

毕竟是在旧酆都的眼皮子底下要对旧酆都不利,老人甚至都不用想,就知道被发现的下场。

他不怕死,从千年前他就应该死了,只是多捡回来一条命而已。

但他唯独怕的,是没有完成李乘云临死前托付给他的计划。

如果真的是因为他而计划失败,那对他而言,是比死还难受的事情,无异于身处无间地狱。

就连原本应该镇守者白纸湖的乌木神像丢失的事情,都是燕时洵带进来告知他的,他对外界消息的掌控力,已经大大降低。

但是,老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他是唯一一个见过战将登位鬼神的存在,更是亲手雕刻了神像,对于那尊神像,没有任何存在比他更了解。

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严肃了起来。

“虽然我对外面现在的情况不太清楚,但是,如果以那尊神像的行事来看,我倒是知道几个它可能会在的地方。”

燕时洵挑了挑眉,想起之前在白姓村子时,邺澧对自己说起那尊乌木神像时的惊愕神情。

邺澧完全不知道这尊神像的存在,对于他而言,甚至可能连曾经随手救过白姓先祖的事情,都不会专门去记忆,更别提鬼差的事情了。

结果到最后剥开真相,一点点反推回去,却反而是邺澧自己,促成了这尊乌木神像的现世。

倒也是一啄一饮之间了。

不过,燕时洵现在稍微回想起邺澧那时的表情,就觉得忍俊不禁。

……那人当时,简直像是猛地被猫打了头一样的懵,竟然还有几分可爱。

老人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他发现小屋里的气氛忽然间不太对,有种春天花开了的格格不入之感,寻找源头,竟然是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无端微笑着的燕时洵。

他眼神死的看着燕时洵,揣摩不透这小子又在想什么坏事情。

察觉到老人的视线,燕时洵咳了一声,重新正色道:“您继续,我听着呢。”

“按照您的意思,那尊乌木神像不仅有自己的意志,还可以自主移动……也就是说,它是动态的,我们无法准确掌控它的位置。”

老人点了点头:“没错。”

“虽说我雕刻的是酆都之主曾经的形象,但是我当时瞥见的那一眼,刚刚卡在了从人到神飞跃的临界点上,属于战将的力量刚好到达顶峰。”

“与其说那是酆都之主,不如说,那尊神像是独立的,他是曾经那位执着的战将。”

老人垂下眼,看着桌子上摊开的那卷名册,平静道:“他最深重的执念,就是会造成人间悲苦的邪祟。”

“也就是说……”

燕时洵的眸光闪了闪,猛地从椅子中站起身:“它会出现在旧酆都中,鬼气最重的地方。”

老人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而对于旧酆都城池,有三处鬼气最浓郁的地方。”

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直视着燕时洵一字一顿的道:“一个,是曾经北阴酆都大帝的神台,那里也是整个旧酆都的最核心之处。但是你想要靠近那里,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对于乌木神像来说,也有困难。因为那里是诞生了城池神智的地方,它势必会对自己所在之处严防死守,任何人神鬼靠近那里,都会被它发现。”

老人伸出的手指折回去一根。

“一处,是最深处的地狱,那里关押着的,都是在旧酆都的判决中十恶不赦的厉鬼。只要落进那里,就有去无回,只有灰飞烟灭这一种可能。”

“后生,我承认你是我生平仅见的厉害,甚至已经超过了你师父李乘云。但是我劝你,不要贸然往最下层走,否则,我也救不回来你,只能明年吃饭的时候给你上柱香。”

“最后。”

老人飒落的一甩手,指向窗外的乱葬岗:“是这里。”

燕时洵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前两处他都觉得顺理成章,但是乱葬岗……这里处于地狱的中间,既不像最下层地狱那样罪孽深重,也不像最上层地狱一样鬼魂多到数不尽。

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为何会是鬼气最浓郁之地?

老人看出了燕时洵的疑惑,他短暂的笑了下:“你既然知道镇守白纸湖的乌木神像丢失,那一定去过白纸湖旁边的村子吧。”

“那里诞生过一个鬼婴。而与那鬼婴的因果紧密相连的,就是这里。对于旧酆都而言,那鬼婴所憎恨的人,死后都应该落进这一层地狱。而旧酆都又在利用鬼婴作为自己的掩护,想要在大道没有发现自己的动作之前,潜伏行军,增强力量。”

老人说到这里,燕时洵已经豁然开朗。

鬼道就像是想要篡位的臣子,不堪压迫想要取而代之。

但是篡位这种事,必须一击必杀。

所以旧酆都利用鬼婴当做幌子,所有鬼婴增加的力量,其实最终都会汇聚到与她紧密相连的这一层地狱,却又不会惊动大道。

燕时洵想起之前在乱葬岗上看到的,郑树木和其余村民的尸骸。

他不忍的皱眉道:“就没有办法让鬼婴的哥哥换个地方吗?”

生前怨恨,死后却又和仇人共处一地……对于郑树木而言,现在的处境太憋屈了。

老人遗憾的摇了摇头:“虽然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很遗憾,不可以。”

“他与鬼婴的关联,就注定了他要留在这里——除非旧酆都坍塌。”

“这也是旧酆都在给自己增加力量。”

说起死亡时,老人语气平淡:“看着吧,还会有更多人,会因为与鬼婴有所关联,然后在死后落进这里,成为旧酆都积攒的养分。”

“后生,你想要阻止鬼道,那你要加快速度找到乌木神像了。”

老人遗憾的摇了摇头:“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李乘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未来需要的是年轻人,不是我这种活了几千年的老头子。我所能想到的破局之法,为今也只有找到神像,让神像对付旧酆都。”

“你若是有自己的想法,可以尽情去实现,但我就无法再帮你什么了。”

燕时洵静静听着,忽然抓住了老人话语中的关键:“等等!”

“您说,还会有人死?”

老人莫名其妙的看着燕时洵,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

他指了指窗外那座新鲜的尸山:“有什么问题?喏,那不就是。”

作为旧酆都鬼差,老人虽然保护生人,但他要保护的,是生人这个整体。

只要阴阳平衡,生人这个整体得以延续,对于老人而言,他并不关心个体的生死。

与身为驱鬼者的燕时洵不同,老人对于人间的温柔,也是另一种概念的冷酷。

燕时洵的眼眸微微睁大,他猛地想起了什么,顺着老人指向的地方看去。

之前他就觉得那座尸山和其他的尸山相比,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的不同之处。

现在在老人说完之后,他的思维豁然开朗,找到了会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到底是什么。

那座尸山,太新鲜且松散了。

就像是水泥会沉降,谷堆会夯实一样,重物堆积得时间久了,就会因为重量而慢慢向下,变成一个整体,显得更加的结实。

但这座尸山却不是。

它刚被堆积在这里,尸骸还没有来得及腐烂,每一具尸骸之间还留有些微空隙。

那时,燕时洵虽然注意到了,但因为并不知道老人的底细,所以他并没有贸然询问。

而现在,那座尸山前面再无遮挡之物,使得燕时洵可以清晰的看到它的模样。

以及……

那下面的横七竖八堆积着的尸体。

在其中,燕时洵看到了令他眼熟的衣服样式。

他先看到的,是尸骸间露出来的一角道袍。

道袍之间也有制式和颜色的差异,而让燕时洵觉得眼熟的那一角衣袍,显然更像是海云观常用的款式。

他的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立刻起身,大跨步快速走向外面的尸山,在老人纳闷的视线下,他徒手将那座尸山中的尸骸一具具搬开。

海云观的道袍,救援队的队服,官方负责人身上的公务西装和衬衫,印有“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组”字样的马甲……

更多令燕时洵眼熟的衣服样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熟悉的脸。

无论是海云观的道长,救援队的队员们,还是节目组的嘉宾和工作人员。

不仅是节目组失去踪迹的那一部分人,就连刚刚被燕时洵亲手送出白姓村子的路星星等人,也在其中。

就好像,所有在白纸湖地区的人,都已经死亡。

并且魂魄落入了这里。

那一瞬间,燕时洵连呼吸都遗忘了,他的眸光剧烈动摇破碎,修长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甚至没能第一时间抬起来去查看他们具体的状态。

那些尸骸原本横七竖八的随便丢弃着,高高堆成了一座小山。

燕时洵将他们翻了过来,露出了一张张青白没有血色的脸。

那些人浑身伤痕累累,有的是脖子上一道刀痕切开了喉管,有的是贯穿心脏的一刀,还有的是胸膛破开的大洞……

鲜血淋漓,白骨狰狞。

这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一眨眼间,前一眼还鲜活的人,再见时就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甚至死状惨烈。

所有认识的人,接触的人,悉数死亡。

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站在他们的尸体面前,却连他们为何而死都不知道。

即便冷静如燕时洵,在这一刻也不由得思维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

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他明明亲眼看着路星星他们离开的,官方负责人又是之前就待在他身边的,直到落入下层地狱的时候才分开。

怎么会死?

据官方负责人所说,海云观已经派出了整个观中实力最顶尖的道长,支援白纸湖。

有那十几位道长在,就算再恐怖的邪祟,也不至于这样被灭得干干净净,怎么会连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都没能逃得过?

燕时洵的心中冒出很多个猜测,却没有一条证据能够支撑他的猜测。

他踉跄了一步后退,一直平静从容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情绪的裂缝。他捂着额头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有些无法接受眼前的情况。

在燕时洵作为驱鬼者的生涯中,他从未有一次失手过,更别提会令这样庞大数量的人死亡。

他想不明白,他的计划不应该有问题才对。

那些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身边有两位道长,其余救援队员也都应该与后来支援的道长们汇合,路星星等人身边也有南天和救援队员。

怎么会……

在燕时洵痛苦疑惑的同时,还有一具具尸骸在凭空增加,落在尸山上。

当他看去时,熟悉的衣服制式刺痛了他的眼眸。

燕时洵只觉得一座大山压顶而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人看到了燕时洵的不对劲,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赶紧跑过来询问。

在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老人反应平淡,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本来就负责看守地狱,曾经在酆都没有更迭之时,在这里,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魂魄落下来,死亡变成了不痛不痒的日常。

谁死谁生,老人并不在乎。

更何况他也不认识这些人。

但是当燕时洵因此而痛苦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对于老人而言,这件事就从寻常事,变成了与他有关的重要之事。

这小子明明刚刚忽悠他,能把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怎么现在这样了?不像这小子的风格啊。

老人心里泛着嘀咕。

但是在从燕时洵那里听到了原因之后,老人的神情开始严肃起来。

“你是说,这些人都是现在聚集在白纸湖的?”

老人惊愕的反问,不可置信的确认道:“每一个都是吗?”

“对。”

燕时洵点点头:“我认识他们,这其中绝大多数面孔我都见过,少部分人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但我认识他们的制服,知道他们属于哪里。”

海云观常年忙碌,各地无法解决的异常事件最终都会汇集到海云观那里,由观内自行向道长们分配任务。

但如今的年代,修道者少,能够修真道的人,更少。

不管是海云观还是各个门派,都面临人手不足的窘境,即便是海云观这种数一数二的大道观,真正能够放心放出去独当一面的道长,也就只有几十位。

大道式微,阴阳失衡,对应的鬼怪就开始渐渐起来,时常会传出普通人被鬼怪扰乱生活甚至危及生命的事。

事件增多,人手下降,于是每个人都加班加到没有休息的时间。

海云观的道长们也因此而常年奔波在各地,少有全员聚集的时候。

这其中很多道长,燕时洵都没有见过,仅仅只是凭借着他们身上的道袍认人。

不过在思维最混乱的时候,燕时洵依旧从这些生面孔里,看出了海云观对此事的重视。

正逢年节,很多道长都会回到海云观参加重要的科仪。

不过也正得益于此,海云观现在能够调动的人手,已经比平时多很多了。

虽然谁都不愿意看到灾祸发生,但是这个时候出事,总好过其他人手欠缺的时候出事。

燕时洵猜测,海云观这是把差不多能派来的道长都派来了。

但是,他没在这里看到宋一道长。

宋道长不是会逃避的性格,海云观也不是在面临大事时会保留力量的行事风格。

那也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宋一道长,在解决与白纸湖同样棘手的事件。

而能令海云观重视至此的事情,在这个节点上,燕时洵的第一反应,只有一个。

——鬼道。

看来,海云观也发现了这件事。

鬼道与鬼婴相关,若说还有什么能够与白纸湖处于同一个重量级,那就只剩下对于鬼婴而言,非常重要的转折点。

比如,几十年前谢姣姣被绑架的那个仓库。

宋一道长应该就在滨海市郊外的仓库。

鬼道已经蔓延到了滨海市吗?那白纸湖外的人们,也在面临着危险,所以海云观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燕时洵的情绪因为所有人的死亡而遭遇剧烈冲击,但即便这样,他的思维转过几圈,还是在根本不清楚外界现状的情况下,理顺出了所有事情。

并不在乎生人每一个个体死亡的老人,也因此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挠了挠腿蹲下来,开始一个个翻那些尸骸,查看他们的情况。

没翻几个,老人本来紧皱成一团的五官,就猛地舒展开来。

“啊呸!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差点没吓死我。”

老人愤愤道:“要是所有在白纸湖的人真的都死了,那就说明鬼道已经扩展到了不可被阻止的地步,再说什么都是白费。”

听出老人话语中的另一重意思,燕时洵的身形顿了顿。

他放下捂住额头的手掌,目光重新凝实,看向老人:“你的意思是,这些人还没死?”

“对。”

老人点了点头:“它唬得了傻子,唬不了我,它以为我在这看守了几千年的鬼魂?是不是鬼我看不出来吗?”

老人随手捞起一具尸体,枯瘦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将尸体高高举起,又重重摔在地面上。

“砰!”的一声,尸体碎成几十块。

却不像是血肉。

而像是,木头。

燕时洵皱眉看去,随即猛地意识到:“替骨之术!”

“就是这东西。”

老人掰了掰手腕,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嫌恶道:“放心吧,这些人都没来得及死,只是鬼道想用它来伪装死亡,逼另一个存在现身而已。”

老人看着燕时洵,淡淡的道:“小子,你不用担心,这些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听过活嘴活眼木雕吗?西南曾经用这玩意儿来代替亡者尸骸,估计现在又被鬼道用来伪装成鬼魂了。”

“鬼道会使得鬼和人的身份对调,所以现在对于鬼道而言,木雕是人,但是对你而言,这些就单纯只是木雕而已。”

“你还有挽救这一切的时间。”

老人抬起头,直视着燕时洵的双眼:“只要你能赶在鬼道真的得逞之前力挽狂澜,这些人就不会死。少操心死后的事情吧,小子,重要的是眼下的事情。”

“鬼道想用它逼出什么?”

燕时洵喃喃,但他的面容上很快就流露出一丝惊愕,脱口而出:“乌木神像?”

老人:“……你就不能等我告诉你吗?你这样在中间拦一下,让别人话没说完就很难受啊!”

就不能让他完完整整装一把吗?

他想在李乘云面前帅一把已经很久了,想要看到李乘云看向他的崇拜目光,可惜一直都没能实现,李乘云就已经死亡。

现在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李乘云的弟子——在师父面前没装成功的,在弟子面前实现也行啊!

这对师徒怎么都一个毛病,半点不给别人留机会的?

老人气呼呼的翻了个白眼。

燕时洵哭笑不得:“您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非常厉害了,不差这一回。”

在知道那些人并没有死,“死”的只是替身的木雕后,燕时洵就立刻冷静了下来,重新恢复了克制敏锐到恐怖的理智。

他的思维飞速运转,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

“这里本就与鬼婴的因果有关,所以鬼道将所有出现在白纸湖的人,都以替身受死,扔在了这里。”

燕时洵轻声道:“您刚刚说,乌木神像会出现在鬼气最重的地方。也就是说……”

鬼道想要逼出来的,就是乌木神像。

而从现在看,很可能,鬼道会得偿所愿。

老人点头,肯定了燕时洵的猜测:“其他两处对于旧酆都而言,都过于关键,无论是曾经北阴酆都大帝的神台,还是最下层的地狱,都触及到了旧酆都的核心。一旦真的打起来,只要毁了那两处中的任意一处,对旧酆都而言,都是不可承受的重伤。”

“现在承载鬼道的,是旧酆都,它不会让自己受这种伤,就连任何可能都要杜绝。”

“所以三者相比,这里就成为了最合适的战场。对于鬼道而言,只有先发制人,把乌木神像引来这里现身,它才有可能赶在乌木神像真的伤到它之前,破坏神像。”

老人抬头,他看着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尸山,眯了眯眼睛:“是我忽略了这一点……我与外界脱离了太久,虽然这防止了旧酆都找到我,但也同样影响了我的判断。”

“竟然真的让鬼道在我眼皮子底下,积累了这么大量的替骨。”

如果不是燕时洵说,这些人此时都聚集在白纸湖,老人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还依旧会美滋滋的抠着脚。

直到鬼道准备好了一切气势汹汹来袭。

那他就再无胜算。

“但是现在也有些晚了,乌木神像应该已经被这里的鬼气吸引,鬼道也势必会注意到这里,你……”

燕时洵严肃抬眸看向老人。

但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他惊愕的发现,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了平静的笑容。

就好像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而老人也释然再无挂心之事。

老人回望燕时洵,目光柔和而透着怀念。

“当年我和李乘云,也像是这样,站在尸山边,对着万千尸骸许下誓言。”

老人喟叹般道:“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怎么会有李乘云那样的人物呢?他如果想求功名利禄,必定会在生人的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偏偏,他跑到了这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死得轰轰烈烈,却又无声无息。”

“没有人知道他都做了怎样前无来者的事,没有人会为他写书作传,感念他为人间所做的一切。可他根本不在乎,哈!那家伙,活得像个神仙一样。”

老人笑了一声。

虽然话语里全是嫌弃,可温柔的认可和称赞,却根本掩饰不住。

“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而现在,也要轮到我了。”

老人平静的看向燕时洵,郑重的嘱托道:“后生,你是李乘云的弟子,我也将我所有所知的事情都告诉了你,别辜负我和你师父的期望。”

“鬼道,就交给你了。”

燕时洵听着老人临终遗言一样的话,心中的诡异感止都止不住。

他心弦一颤,不可置信的询问道:“你……”

老人却没给燕时洵留下询问的机会。

他只是朝燕时洵微微一笑,然后双手抬起,缓缓放在了自己颈骨两侧。

下一刻,手掌猛地用力。

“咔吧!”一声清脆声响,老人的头颅软软的垂了下来。

脖颈,断了。

旧酆都最后一位鬼差,选择自己杀了自己。

老人面容上还残留着心满意足的安详笑意,然后无力的倒向地面。

“嘭——!”

就在老人的身体倒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的身上忽然燃起猛烈的大火,顷刻间就将他吞噬其中。

凶猛的火焰很快就将老人烧得皮肉翻卷,骨骼崩裂。

瞬息之间,原本还骄傲又臭屁的老人,就被烧得只剩下了一把骨灰。

随风轻轻扬起。

看到了全程的燕时洵,甚至连阻止和询问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老人自杀,魂魄灰飞烟灭,消散于地狱中。

从此,再也没有这个魂魄,鬼差的一切都被他尽数带走,所有秘密和计划,都化为了灰烬。

不留给任何存在探查窥视的机会。

燕时洵眼眸中剧烈波动,眸光破碎荡漾,久久回不过神来。

在老人选择燃烧魂魄的瞬间,他终于意识到了老人在做什么。

鬼道想要将这里作为杀死乌木神像的战场,借由大量与白纸湖邪祟,也就是与鬼婴有相关因果的魂魄鬼气,逼出了乌木神像。

乌木神像曾经被李乘云从老人手中借去,用以镇压白纸湖邪祟,因此神像对邪祟的气息极为敏锐。

它一定会被鬼气吸引到这里来。

但是,随着乌木神像在这里现身,鬼道和旧酆都城池,也必然会看向这里。

到那时,一直藏身于此的老人,势必会曝光在旧酆都城池面前。

——按照老人所言,因为他和旧酆都的从属关系,他所记录在魂魄中的一切,都会被旧酆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旧酆都出现在这里时,也就是老人和李乘云的计划曝光之时。

老人不可能会让那种事情出现。

为了保守秘密,他可以数年如一日的忍耐,守在这里一步不出。

又怎么会允许在最后关头,因为他而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老人唯一庆幸之事,就是李乘云的弟子找到了这里,而他又被这小子忽悠得掏心掏肺的把真相都说了出来。

倒也算是提前说完了遗嘱。

老人心满意足,选择了自杀,以此来保全整个计划。

可……

燕时洵下意识上前了一步,伸手向老人飘散的灰烬,心神震撼。

老人的死亡太过于惨烈与决绝,在将燕时洵震撼在当场的同时,也让他见到了曾经能够冷酷杀死旧酆都所有残余鬼差的,究竟是怎么杀伐果敢的人物。

虽然现在老人抠着脚一副喜欢被夸赞的臭屁模样,但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他没吹牛。

燕时洵在原地僵立半晌,眼角余光扫到跳跃的金红色火光。

他侧眸看去,就看到老人那间狭小的房屋,也燃烧起了大火。

凶猛的火势吞噬了一切,包括老人在千年的时间里搜集到的,所有有关于邺澧和酆都的真相,也都尽数烧毁于此。

那些书册在火焰中卷边,燃烧,化为一捧黑灰。

所有的证据和真相,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不给旧酆都和鬼道留下只言片语的秘密。

老人确实履行了他自己所言。

——将所有的秘密,都随着他的死亡而带走。绝不留给旧酆都任何东西。

火焰将黑沉沉的乌云映得通红,黑红色压得低低的云层透露着不祥,阴冷的风从远处吹过,打透了燕时洵厚重的黑色大衣。

他垂下眼睫,向着老人与小屋燃烧死亡的方向,垂首默立了三秒,也留给自己三秒钟平复心绪的时间。

当他再抬起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眼眸冰冷而锋利,像一柄出鞘的剑。

燕时洵抬眸,冰冷看向天空,丝毫不畏惧压下来如同天塌的厚重云层。

一滴雨水落了下来。

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砸下来的豆大雨滴。

云层在翻滚,轰隆雷声从远处传来,粗壮闪电从天幕划过,劈开了阴沉云层,得见高远天幕。

“轰隆——!”

闪电照亮了整片昏暗的地狱。

也倒映在燕时洵的眼眸中,像是点燃了一团火焰。

随后燕时洵立刻发现,在尸山上,多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先是只能看到一个高大修长的轮廓,矗立在闪电的光亮与黑暗之间,像是悍守着阴阳的界限。

当燕时洵的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光影后,他慢慢看清了那道身影的模样。

身披铁甲,寒光凛冽,腰间战甲鬼面狰狞咆哮,手中长刀向下。

那人背对着燕时洵站在尸山之上,高大如不可撼动的山岳。

然后,那人缓缓转过头来,视线冰冷的垂下眼,看向远处的燕时洵。

“轰隆——!”

闪电划过,照亮了那人冷峻锋利的面容。

燕时洵的眼眸缓缓睁大。

那分明就是……邺澧的脸。

只是,那人的气势远远要比燕时洵所认识的邺澧要更加凛冽,气势锐利到不可靠近,好像看一眼都会被割伤。

那人不是邺澧。

那分明是,曾经那位为了身后枉死的百姓冤魂,敢与天地大道争锋问公道的战将。

乌木神像……出现了。

燕时洵在亲眼看到那人的这一刻,终于能够理解千年前鬼差为何受到震动,转变了思想。

任何人看到战将时,都会清晰的意识到,无论是怎样的道,在战将面前,只有折戟的结果。

他可以战胜任何不公,为所有枉死者抗争,为一个正确拼上所有。

以凡人之身,超越鬼神。

燕时洵仰头与那人遥遥相望,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那人原本冷冽的狭长眼眸,却在倒映进燕时洵的身影时,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停顿。

同一时间,行走在地狱中的邺澧,停住了脚步。

“时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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